【华武】霜剪梅(二十九)

谢游出剑已是极快,然对方更快地闪身而过,身形柔软得不似人类,更似一张飘飘然的纸片,使得“邵云”的姿态怪异非常。

烛火自灭,对方闪入黑暗,消失了。

谢游止住动作,闭目调息间以气息感知周围,还能指挥纸人,那太阴必定跑不远。

奇妙的是,此时他忽闻见不知何处飘来一阵醇厚的烈香,其有药香,仅嗅过片刻,他头脑那如梦似幻的沉浮感减轻不少,此香竟有醒神之效。

睁目后,眼皮却突突直跳,似有不好的预感,他又深吸一口这药香,视野陡然变得清晰,发觉书房周围光线渐亮,原来层层纵列的书架亦是幻象,穿过虚妄,尽头得见一个蕈紫身影。

只听“铮”一声,三尺青锋迎光一晃,远远朝那影子回旋飞去,对方挥手抬镜格挡间,谢游已随剑来到身前,二者内力相撞,兵刃交接瞬时迸出刺眼的火花。

挡下这招,对方的身影又变成一张纸人,真身如泥鳅般遁入黑暗。

然而如今满屋药香浓郁,谢游逐步破幻,定睛确认眼前实景,这里果真不在三层,不远处有幽微烛光闪烁,正是邵云先前在灵堂点的烛火。

原来他不曾与邵云一同上过阁楼,早在那时起他们便被分开了。

既已破幻,那便要开始算账了。他手中甩起一道剑花,伴着香进入下一式。

与太阴过招,不用太计较武德与否。他两步上前揪住纸人,挥剑如菜刀,砍麻瓜似的将那纸人劈得稀碎,提剑将将刺入纸人眉心,破烂的纸人即刻被主人紧急召回。若再慢一步,纸人所受的伤害将反噬其主。

就在纸人收回的一刻,他仿佛早已料中此动作,远处青锋又是应声掷来,一息之间,谢游身形一动,如影随形,闪身到前接住飞剑,紧接一式剑挑,寒芒挥过,似能削发为泥。

那厮侧身一避,遭他穷追不舍地缠斗,竟还有空闲恭维道:“好一招流星逐月。”

果真是阴如暝。

谢游步步紧逼,霎时间楼阁兵戎交接,火花飞迸,这太阴也狡猾得很,和纸人配合得你来我往,每当谢游将要挥剑抹过,本应血溅当场,怎料一剑挥了一片纸,对方又躲过致命一击。

只是逃得了这次,避不开下次,香溢满阁,谢游全然脱离幻境,双目一扫前方,灵堂幽幽烛光反助他一把,得窥灯火映出的残影。他横空一劈,一阵剑气形成的飓风掀来,风从脚前一路刮过,所至之处皆落满地狼狈,教他风断残垣。

清风凛冽,直冲目标而来,阴如暝猝不及防地随风掀起,跟着吹来的杂物一同摔进灵堂,供台倾翻,灵牌纷落,那唯一一盏烛火也应了风息,倏地一声,灭了。

黑暗中反出一道剑花的寒光,接着那道寒光由远至近直直飞来。

阴如暝当即下意识往旁一闪,动作虽快,仍没有剑来得快,只见三尺青锋与他擦身而过,“刷”地一声,飞剑深嵌身后供台一尺多,结实地钉住他的衣袍。

若他反应得晚一步,那剑钉住的该是他的腿。

他歪身凭力一扯,手再辅以借力,衣物如愿发出撕裂声,正庆幸能自由活动,脸庞感到掠来一阵清风,伸来一手卡紧他的咽喉,随后便是谢游切齿的声音:“别动。”

阴如暝上身动弹不得,抬脚欲切他下路,谢游抽回深钉供台的长剑,又道:“你最好别动,我不是华无厌,无须念甚旧情,若惹恼了我,就不是挑断手脚筋那么简单了。”

阴如暝感觉谢游抵剑在他膝旁,他动作一顿,思量片刻还是将腿放下。

他说得对,他们之间是纯粹的敌,谢游没有理由留他活路。

阴如暝调侃:“你们师兄弟不是闹翻了么,怎么他什么都与你说?”

“他没说。”谢游用剑身敲了敲他的脚踝,正好敲在他缠纱布的位置:“上回与你交手,你没那么多假把式,避战意识这么强,想是受了伤,或是被挑了筋。”

阴如暝不再乱动,低眉道:“谢郎虽别江湖三载,仍不忘自己是武林中人,还知如何挥剑,在下钦佩。”

他抬眸,凤眼不及谢游的英气,更多些狐媚,笑起来虚情假意,继又恭维道:“不知谢郎沉溺几多温柔乡,可还知杀人的滋味?”

这厮满口谢郎,谢游听见这称呼便心头冒火,掐颈的手收得更紧,横剑在前,冷笑道:“杀一个你,绰绰有余。”

话语虽带着强烈的威胁,但他不会当真下手的,阴如暝料中这点,假笑仍挂面上:“能死在谢大侠手里,那真是在下三生有幸了。”

这些个恭维的废话怎听得恁气人,真是三句打不出一个屁来。谢游本就因他假冒邵云之事烦躁,也猜准他是拖延时间,现下被他三言两句激得心头火三丈高,单刀直入问:“邵云在哪儿?”

阴如暝听后,反应好似个多管闲事的姨婆:“你们关系已这般好了?”

谢游将虎口陡然收紧扼住手中咽喉,捏住跳动的脉搏,声微嘶哑道:“不要废话,回答。”

他担心得后怕,阴如暝越是避而不谈,他越是怕。

此行以前,他当邵云是这世上唯一有能力救治丫丫的恩人,他只需护他周全以作报恩。

然则在两人一起相处的数月里,与邵云接触时总难忍不把目光凝留他身上,他周身笼着迷雾,浑身都是谜团,这对他人来说是垒起高墙保持距离的象征,对他来说则不然,反而教他带着由怜惜萌生出的情意去更了解邵云的过往。

他觉得自己变得贪心了,他想听邵云与他分享过去的每一件事,哪怕是被迫来到江南的祸事,哪怕是独坐亭台观雨一整日的小事。

邵云或是高岭上的孤梅,他却是华山的雪,冬为霜,夏为露,纵山川河海万变,唯天地日月亘古不变,他愿与山岭寒梅相伴无数岁月。

上一次邵云失踪已险些丧命,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,此次竟是在自己面前失踪的,若邵云因他而死,他将抱憾终生,一生都难以原谅自己。

阴如暝显然清楚这一点,他是这屋里唯一一个知道邵云下落的人,只要不提一字,谢游不会对他下杀手。但他低估了谢游,这华山不甩花枪,油盐不进,甚至不知从何而来的奇香助他驱毒破幻,现在身上的毒都暂且对他无效,不用长剑时拳脚力量也相当好,卡人脖甚至能恰到好处地卡紧气管,让阴如暝错觉此人捏死他就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。

阴如暝在他手里几近窒息,挤出气音道:“杀了我……邵云必死无疑。”

提起这名字便管用了,谢游当即松手,阴如暝犹如方被从鬼门关拉回的溺水者,短暂的窒息让他眼前眩晕,他猛烈呼吸着,恍惚间觑到谢游投射来的目光好似猎犬,心知拖延已拖不动了,待恢复了声音,他哑道:“好吧,我便告诉你邵道长在哪。”

谢游阴沉着脸未置一言,一抬下巴示意他从实招来。

此时,阁楼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,仿若地动山摇,谢游惊愕地向上张望,灵堂上的房梁仍是牢固完整的,震落下的不过是房梁的尘屑,观不见隔层的情况。

再低头,只见阴如暝在阴暗的灵堂幽幽地笑着看他,道:“谢郎不去看看么?兴许能拼出一条全尸。”

谢游瞬时半身热血凉透,逼供或威胁通通抛却脑后,头也不回地冲上楼,剑在手中一转,重归背上的剑鞘,扒着把手三步作两步跨上楼阶。他心口砰砰作响,心慌得严重,甚至忘记呼吸,屏息行至二楼时闻见呛鼻的浓烟,同时听闻阁楼又有破窗之声,他急急叫了一声邵云,无人应答。

他慌乱奔上阁楼,还未踏足便见火光烛天,阁楼满地狼藉,书卷散落作一堆,房顶被烧出一个窟窿,亭午烈日从这窟窿泄光而下,宛如圣光降临,晴风随洞口灌进,阁楼的火势比添了柴火的灶口还猛。

他尝试抬起倒塌的书架寻人,发现此处徒有大火,却空无一人,竟稍安下心,邵云轻功属上等,打不过还不会跑么?

只是这里火势实在大,他只待了几刻已觉眼皮滚烫,又低头在遍地零落的书堆中试图寻找错过的线索。看今日这天气,若无一场瓢盆大雨来救火,火势能轻而易举地烧掉整座楼阁,此时不寻,这些个易燃的证据将通通化为灰烬。

还真让他寻到一张散落的黄纸,纸被火燎没了一角,好在不影响内容,他捡起一瞧,竟是一则清吏司的公文,大致是说准许盐船入城河,详细的来不及细看,又扫至落款署名,这一看教他如遭晴天霹雳。

风口又是一阵南风,吹得阁楼的火势冲天,谢游被燎得汗流浃背,却浑身发冷,冷汗顺着鬓边滑下,汇至下巴,最后滴在这一纸公文。

署名处写着官职与官员姓名,仓科员外郎,谢芷。

这是他三妹的名字。

窗外忽然远远传来一声惊呼,他将纸对折藏入怀,临窗看,一眼眺见一个浅色身影,他认出是邵云,正与一个小丫头打得不可开交,看那衣袍颜色又分外眼熟,像是太阴的巫祝紫袍。

谢游一抹脸,尽是火燎出的汗,心中一块大石落下,连呼吸都顺畅不少,扒窗一跃,直朝那玩纸人的丫头飞去。

拿去沉龙渊喂王八的人员名单又添一名。


TBC.

评论(7)
热度(18)
©墨家矩子。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