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华武】霜剪梅(二十二)
谢游无言抚上他耸动的肩背,心中所惑皆已明了。
邵云此番自述,几乎坦白了他在燕隐山庄处于何种地位,由此能看出他与山庄庄主实为心意不通,关系不和,或许当年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。
虽表面从不显露,他自始至终心里总团着一股恨,是谢家的覆灭,平云阁的连累,万圣阁的妄为。他一人带着孩子从中原来到江南,凭着随处拾来的那点杂乱无序的线索拼凑出一个燕隐山庄,然燕隐山庄早已名存实亡,所有矛头都指向一个身份曾是庄主夫人的邵云。
他本该恨。
而现下,怀里的抽噎声中传来微弱的一句:“对不起……”
继而,是一句又接一句的道歉。
邵云的热泪濡染他的胸口,恨意在此时顿然如冰释化解,同时心口也被那温热的泪融去一角,叫他心空,让他为之抽痛。
他轻蹙眉头,不自觉间抱紧了怀中人,很想回答没关系。
纵使不愿承认,但他心底早已悄悄偏袒向邵云,认定他与此事无关。
他把邵云的披风解下捎往一旁忧心忡忡的丫头,回首轻声交代道:“今夜我守着他,早些歇息吧。”
小丫头愁眉不展,担忧地眼神从未落下过,手上却没有迟疑,娴熟地叠好衣物,再为邵云换来一盆热水,小大人一般在邵云的后背抚拍几下,微叹着行出房门,去往别馆的房间。
在她印象中,邵云从不向外人展露过多的情绪,也没见过他与谁靠得这般近。小丫头提一盏小灯走过圆墙,仍在惊讶余韵中没回过神,更多是在庆幸。
柳姐姐白日里就跟着那群人一同回去了,好在有游叔在,否则夫人此次突然犯病,我一个人如何能照顾好?
她垂眸盯着昏黄灯光,小步踏着石径,真切地为邵云叹出一息。
真希望夫人能真正的开心起来啊。
卧房中啜泣声渐弱,谢游想他该是发泄够了,思及他不愿与人过多触碰,便稍松开围住他的臂弯,怎知怀中人亦没了反应。
他愣了半刻,心头乍然一跳,提气匆匆将人翻过探其鼻息,只见那人哭得鼻头通红,双眼红肿,眼角挂着泪,湿润一片的眼睑却闭着,鼻息缓轻缓重,呼出的热气若有若无地微微掠过他鼻尖。
谢游再三确认,才知他是睡过去了。
这祖宗净会吓他!
他咬着牙松了口气,一背的冷汗方下去,又替人擦了把脸,褪去外衫除掉鞋袜,才把这惯会吓他的祖宗小心翼翼地安放回榻上。他抽臂退出欲走,竟有牵制之感,低头瞧,邵云开始揪攥他的袖口就没有松开过,袖子叫他攥得皱巴巴,拽也拽不开。
谢大少爷不当少爷很多年,以为自己早已褪去一身公子哥的毛病,自来江南后,伺候起这位夫人他总难忍叹息。
莫不是上辈子欠他的?这辈子净给他做丫鬟活儿还债了。现在更不是丫鬟级别的了,如何也得是个婆子。
真不知他这么多年一人独居是如何把鸣霜照顾得这么大的。
谢婆子单手拧了热水盆中的帕子,敷在邵云哭肿的双眼上,抽过锦被将人盖得严实,再就着被拽的袖角侧身一躺,躺在窄仄的床沿边。
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离邵云这样近的距离,切实地观察他。
他平视便能观到对方精致的下巴,往上,是柔软的唇。遮去那双漫着秋波盈盈的眼,仅是下半张脸也能让人辨出是何等的美人,说明此人骨相生得极佳,美得浑然天成。
谢游在江湖上有好赏美人的名声,观过美人无数,男女参半,细想起来,似乎比他的剑还出名。可惜他只爱欣赏,无多欲求,偏生他长得俊,纵多美人主动献身,只为博他春宵一度,只有寥寥几人真正得到过。
因此江湖人基本不把他归为“好色”一类侠士,更多认同他是“君子好逑”的翩翩风度。
华无厌还调侃过他,说他像入世俗修炼的苦行僧,若不是来了华山,怕是少林要收他为徒了。
他给了华无厌一脚,把他从听雪楼的屋顶上踹下去,说这脚叫华山腿功,威力如何?
枕边淡馨醉人,凝视那泛着浅薄血色的唇,他突然十分想亲自尝尝,不知是否有看上去那般软。
他阖眼,自是忍住了,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,且此举甚冒犯,他们之间的关系亦不允许。
他们真正相识不过一个月,却能察觉到自己对邵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,每每想起那情动之际,心口都似打鼓般跳动,本以为只是对他的怜惜之心,可又似乎没有那样简单。
邵云区别于过往所见美人,他态度之疏淡,外观之清冷,寡言而慎行,但有内敛之善,自尊且要强。能让这样的人在自己面前失态,可以想象到他到底历经多少坎坷,蒙受多少冤屈非议。
而且……到底年纪尚轻,却承受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之苦痛。
谢游纳入半腔清幽的香气,闭目想道,有此等美人作伴,竟以折磨为乐,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。心中又骂了好几句,意识也逐渐迷糊,悄然去会了周公。
窗外东风临,伴着雀儿吟唱,将榻上之人唤醒。
邵云清醒恍惚间听闻身旁有除他以外的呼吸声,平稳而声重。他睁眼辨认,眼前不知何时敷上了巾帕,早已干透,松垮地塔在他脸上,他抬手翻下巾帕,双眼见刺目的光而微微眯起,景象模糊片刻方让他看清。
映入眼帘的竟是昨夜相约庭外谈话的谢游,他心下大惊,发现谢游并没有贴近他,二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,许是没有肢体接触,他奇异般没了本能念生的抵触和厌恶感。
吃惊过后,他没有着急把人踹下床,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人。
男人合上漂亮的凤目,削弱了眉眼间的锐利感,反添些低眉顺服,让他想起谢游最初以原本面目与他的初见,那双凤目含着麻木的哀痛,有晕不开的浓愁,还带些不信任的警惕。
而在昨夜交谈时,他投来的眼神是平静的,像长兄,像朋友,像尽职的倾听者。也许正是见到那样的眼神,他才难忍心头翻涌的委屈,让他又再一次失控。
邵云低眸瞧着手中的巾帕,依稀记得自己犯了病,被谢游抱回卧房,甚至还能想起被人抱起时那瞬间失重的感觉,他吃惊之余下意识攀紧了男人的肩膀……
他回忆至此顿然面热,且先不说谢游与他是何种关系,就是再如何也不该麻烦谢游为他做到这种地步。谢游本是家中客,却帮自己揽了许多他无需做的事务,这让他于心有愧。
再抬眼,那男人竟是醒了,半睁凤眼看着他,邵云与他对上视线,忽地心跳加速,尴尬从心间泛滥开来,他面上发烫,好似熟透了。
谢游模糊醒来,听闻身前微促的呼吸声,睁眼便见邵云面红耳赤盯着他,似是愠恼地质问他为何睡在这里。他倏地惊醒,虽面不改色,脑中已在紧急翻找解释的措词。
二人各怀心事地相看好一会儿,谢游干巴巴解释道:“……你昨夜抓着我的袖子不放。”
邵云闻言顿时语塞,腾的一下,感觉自己不止脸在烧,耳尖也一定红得不像话,他默默瞥向谢游的袖角,自己果真还揪着,手犹如碰了烫手山芋般慌忙撤开,只见那被攥了一夜的袖角皱巴巴,变了形。
他低着头轻轻顿首,貌似接受了谢游的解释,睫毛因紧张而频繁眨动着,内心翻腾着羞恼和尴尬。窘煞他也,为何他总是在谢游面前频频失态?
谢游终于重获自由,随即翻身下床,让他这种身高和体型的人挤在床沿睡一整宿,实在太难为他了,他抚平被揪了整夜的袖角,站起时只觉后背酸痛发麻,连脑袋都在发懵。
转身再观榻上,那人已然半蜷在被窝中,邵云生得白净,谢游眼见他逐渐通红的耳朵,晨起的声嗓低沉而沙哑,带着些担心:“你不舒服?”
“……你先出去。”床上的人闷闷道。
再与谢游交谈几句,他怕自己今日都不想再下床面对他。
既下逐客令,谢游也没有理由再待在那儿碍眼,便听话地悄声出去了。
直至门扇合上的声音响起,邵云才敢大声喘气,双手捂上自己的脸颊,热得像刚出锅的鸡蛋,甚至还感觉略微眩晕,不像是犯病的象征,更像是想钻进地缝里的冲动,羞的。
他从没向一个人这样展露过自己的脆弱,更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能这样照顾自己,他不习惯这种尽心尽力的好意,而谢游太过坦诚和耿直,照顾起人来更是得心应手的熟练,这让他手足无措,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回以对方。
谢游总是用直接的方式,自然而然地越过他们之间那条线,他一再逾越,邵云步步退其界后,再划一线,他又再一越界。
且不知不觉间,他们竟已直呼对方姓名。
邵云下床花了好些时候调整吐息,勉强将涨红的脸恢复如常,对镜整理里衬,准备更衣,忽瞥见镜前自己胸口中央留有泛紫的於痕,那是昨夜谢游为顺气替他揉的膻中穴。痕迹只显一刻,旋即被合起的衣襟遮得密实。
他真的逾矩了。邵云系紧衣带,似是嗔怪地想道,脸又发热起来。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