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华武】霜剪梅(二十三)

归燕衔绵雨,江南渐入春雨季。园里的早春花大多凋谢,残花满池,无声无息中随池水汇入长流。

园中和风细雨,唯有桃花满树,廊下小亭,邵云安坐一隅,细长手指轻巧剥开豆荚,三两颗青蚕豆落进小盆,不多时,盆里青豆已堆作小山状。

远处偶尔传来几下笛声,还有朗朗童声吟唱童谣。笛声停了,那清脆童声撒娇催促道:“爹爹,我还没唱完呢,再给我吹几段嘛。”

随后是孩子她爹的无奈叹息,与孩童讨饶道:“让爹爹歇会儿罢,就是有那铁肺给你吹笛也都让你使唤得没劲儿吹了。”

邵云闻言,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,手仍不停歇地剥着。

二三岁垂髫小儿哪懂什么心肺脾胃肝,好奇心和求知欲却旺盛,瞬间被他口中的新词给吸引了去:“肺是什么?”

男人趁这空档偷闲,简短地给孩子解释起何为五脏六腑。

那父女俩声音愈来愈近,原是他们从圆墙拐入回廊,只见丫丫坐在她爹肩头上,谢游握着她两只小脚丫,谨慎地观路行走着,抬眼时,正巧瞧见邵云也望过来。

自那次月夜交谈后,二人的关系看似无明显变化,然只有当局之人才清楚,他们彼此相待如真正的朋友一般熟络起来。

二人四目相对,眼眸对上一刻,随即邵云又低头剥起豆,心下还暗自偷笑着,眼底浮现浅浅笑意,谢游这副模样不多见,叫人心觉有趣。

丫丫眼不能识人,鼻子却灵得很,谢游才带着她接近小亭些许,她便嗅见迎风散来一阵似有似无地馨香,孩童在父亲肩上一激灵,语出惊人:“爹爹,是娘亲回来了吗?”

邵云不语,他知这孩子离开母亲许久,近乎思念成疾,所以才更不能开口,他不想随意破灭掉孩子的这份思念。

谢游双手架起孩童,将她安放地上,为她介绍道:“不是,那是救了你的阿云道长。”说罢,他领着蹒跚的孩子走向邵云身边。

丫丫眼前只有模糊的光影,只能靠那光影的颜色勉强辨识,孩子伸手尝试触碰面前白乎乎的朦胧人影,而后被一只大手握住,那只手不同于父亲,指节没有粗糙的触感,而是滑滑的,暖和的,宽大的掌心给她传递着温暖。

“你好,丫丫。”

只听对方轻声与她打招呼,声量小而轻,较往时少了点清冷,更多些温润,那温暖的手握着她的小手轻晃了晃,袖口掀起微微淡馨,还夹着蚕豆的味道。

亲和的态度让孩子感到舒适,丫丫愣愣地感受着那只手的暖意,迟迟回应道:“你好呀,阿云道长。”

谢游自然地在旁坐下,挪来盛豆的小盆,顺手拣起豆荚剥起来。

邵云双手得了空,便仔细观察凑近的小儿。丫丫失明的后遗症恢复得相当慢,嗜睡的症状也让她总是在某一刻倍有精神,又在下一刻出奇困倦,只有夜啼成功地痊愈了,至少在夜深时,她不会哭着闹腾她爹。

像现在,精神的劲儿过了,有人捂得她小手暖烘烘,暖意便携着困意袭来。邵云的香味她很是喜欢,困顿间将身子挨去他身上,小脸一埋他的臂弯,童声闷闷又略显失落:“阿云道长,你好香呀,好像我的娘亲……”

常道童言无忌,邵云还是叫她这直白的表述惊得一悸,不由僵住脊背,但孩童空落落的模样又让他心疼,他捏着那只小手掌,指腹在掌心轻轻打着旋儿地揉搓,放柔了声线:“丫丫的母亲去哪里了?”

“爹爹说,娘亲为了治好我,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寻药了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”

小儿声音渐弱,失望中噙着浓浓困意,掩在臂弯的双眼也逐渐闭上,邵云另一手抚上她的肩膀,轻轻拍着,慰道:“她一定会回来见丫丫的。”

片时,丫丫挨在他身边睡着了。孩子小小的身子传来的温度叫他心酸,他回忆起多年前的鸣霜,也是这样瘦小,江南扬雪降霜的日子,她身上只有单衣薄裤,缩在他脚边瑟瑟发抖,被他的大氅衣角罩住,团起来时像只取暖的小动物。

若他那时没有逃到郊外,寒冬腊月,那么小的孩子指定撑不到第二日。

他看向谢游,其实他方才的话是在问他,在旁沉默许久的男人缓声道:“她死了。”

男人低头剥荚取豆,似乎陷在回忆中,又是一段沉默,再开口时清了清嗓,声音带上些沙哑:“我赶到时,她胸口挨了一刀,怀里还护着丫丫,她出来是为了寻我,见到我来才咽下最后一口气。”

他们夫妻二人是家族联姻的产物。亡妻为张氏长女,对别的男人来说年纪稍大了,谢游亦是长子,论家族辈分上,二人正好是门当户对。他们从未见过面,谢游对这事也不上心,因此直至成亲那日,他们才得见彼此真容。

张氏闺名为凝香,顾名思义,张家主业便是香商,在中原地界的名声亦是数一数二的,谢游虽为谢家长子,但是个江湖弟子,娶张氏长女算是高攀了。张家会与谢家联姻,也不过是利用谢家这一水运大头的便利,相对的,张家出海沽香的收益也得与他们平分。这于家族而言是互惠互利的临门双喜,这个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,他们双方心知肚明。

洞房花烛夜,他们这对新婚夫妇围着一盏喜烛夜谈,商谈彼此的条件,一致达成协议,婚后各自分居,除了孩子的事,平日无事不会主动寻对方。

那日张氏的伤势本该一击毙命,只是护女心切,让一个没有任何武力的女子爆发出强大的潜能,她强吊着一口气,拖着将死之躯踉跄着,只为艰难地走出去,找到她名义上的丈夫,将孩子交给他来拯救。

谢游这十年的江湖浪迹,深知其险恶,人命在之中有如草芥,他见识过什么是腥风血雨,什么叫生离死别,只是需得切实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其中之痛。

人是血肉之躯,有七情六欲,是鲜活的生命,可当人心不再跳动,心头热血喷洒在地时,关于这一人的所有记忆都会消失殆尽,变得毫无意义。

因为生命逝去,就什么也没有了。

他入江湖以来没有透露过他的真实身份,为的是摆脱家族束缚,为的也是保护谢家。

谁也料不到,谢家一夜之间没了。

在这世上,谢家只余他一人带着独女,不知该何去何从。

邵云垂眸看着丫丫,手在后背一下又一下地缓缓抚着,他明白,造成这个惨剧的刽子手有他一份,他身上担着本不属于他的责任,程燕武承担不了的,由他来承担,燕隐山庄补偿不了,也只能由他来补偿。

“你当时,”他低声回应,“可看清来者是谁?”

“平云阁。”

邵云望向他,等待他的后话。

“直到见了华无厌以前,我都以为是平云阁。他与我解释,那是平云阁的叛徒,和万圣阁是站在同一边的。”

谢游将一篮子蚕豆剥尽,亭外阴雨连绵,旧事重提,叫他心中蒙着霭霭云雾,仿若下过一场阴雨,阴郁的浓雾散不去,卷着恨意和执念,每时每刻都在他心头缭绕。

他不知如何才能解恨。倾尽所有杀了与此事相关的人?那么,除了万圣阁难逃一死,平云阁所有人,包括华无厌也别想独活,不仅如此,邵云他也得杀。

问题是,自己下得去手吗?

尤其是在知道邵云的遭遇,明知他是被连累的无关之人的情况下。

“你想报仇吗?”邵云问。

我想报仇吗?谢游也在心中问自己。

他想报仇。但不是以那种无厘头的方式,不义的滥杀根本解决不了根源的问题。

在杀之而后快以前,他至少要查明究竟是谁在悄悄利用三方势力复燃旧火,将谢家赶尽杀绝又到底有何目的,揪出背后那一人,或那一势力。

他否认:“我不会用杀人解决问题。”

邵云忽而对他淡淡地笑了,面若桃花,笑若春风,将他灰暗的心情尽数吹散,他道:“华山把你教得很好。”

还真没有人这样夸过他,谢游愣愣回道:“武当也不赖。”

二人相视而笑,仿佛互相逗了个趣儿。小儿紧挨邵云身旁睡得香甜,浑然未闻他们的低笑声。

 

下过一日阴雨,浓云难散,晚时天色反红犹如赤血,罩着一方庭角,荷池也映出血色。难见的异常天色,鸣霜搬来小马扎,在门前观天象。

屋内二楼书房,书卷散落满地,书柜后一道小暗门透着微弱烛光,里头正有人翻箱倒柜。

邵云没空观看外头奇异的天象,此处积存的是过去燕隐山庄的部分生意材料,程燕武死后,燕隐山庄的大部分生意都转移到他手上,这些文书自然也由他来保管。

他接手燕隐山庄后,首当其冲被砍掉的就是码头船运生意,因此仅存的账簿都压在箱底,需耗时耗力去寻找。

没有商人会选择自断臂膀,但迫于过去局势并不明朗,是谁杀的程燕武?又是谁将罪名推到他身上?他身上有太多疑点,让他无法完全掌握整个燕隐山庄,程燕武养的那帮亡命徒更是对他不服气也不顺眼,使得当年的遗产交接变得相当困难,他只得牺牲一部分原有产业去换取一份平静。

况且,燕隐山庄做的不只有明面上的生意,他也不屑于去碰,自然与他们割席分坐。他断得果决迅速,瞬间便黑白分明,如今燕隐山庄已无当年辉煌,邵云却仍在城西商行有一席之位。

他仔细对着账册的签子,每本册子都系着一张小签,只需对上年份,就能找到那一年的流水账目。

随后他从底下抽出一本簿册,正是五年前的船运账册,也是最后一本。

到底是要将这个陈年旧事公之于众了。不得不佩服,华无厌这一招用得巧妙,人他救了,铺子他打理了,连自己身有苦楚的师兄也能用上一用,人情垒叠,诚意给足,这让邵云再推脱就是他的不是了。

今日谢游一番坦白倒点醒了他,他们这三方势力俨然一死一残,唯有平云阁还没受影响,想必是华无厌在暗中周旋,为平云阁争取到不少喘息的时间,只是这个现状又能维持多久?

观窗棂外,晚夜赤如血,此时听闻房檐淅淅沥沥,仿如穹顶落血雨。

或许真的要变天了。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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