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华武】霜剪梅(二十七)

牌前细烟缭绕,邵云低声诵经,目光停驻在那小小的无名灵牌上。他忆起许多往事,而这灵牌,更是承载着让他不忍回忆的前尘旧事。

虽外观与男性无异,但鲜少有人知道,他的性别生来就有别于常人。这也是他前半生罪孽的起始。他非自愿来到江南,得到一个莫须有的“夫人”名头,被深囚于山庄之中,皆是因这可笑的“别于常人”。

天生阴阳同体,使他不止有男性的体征,亦有女性的特征,以惯有的想法来说,他也应具备女性独有的生育能力。然天生畸形,他受孕和生育的能力都比真正的女性弱上几分,正因如此,他在这方面受尽折辱,吃尽苦头。

自入了燕隐山庄,他就没有过过一日正常的生活,日日担惊受怕,怕的就是每夜过后,身体会对其留下的痕迹有所反应,可他愈是强烈反抗,愈是招来程燕武的强暴,这才有了世人众说纷纭的“逃逸夫人”。

程燕武此人,对外阴险圆滑,私下却是野蛮顽固,对他能够生育这件事有着疯狂的偏执,他反抗,便用尽手段逼他示弱顺服。程燕武甚至乐在其中,在他眼里,身边的女人皆是顺从者,无趣得很,邵云的反抗让他得了趣儿,又是正室,更该留个嫡子子嗣,有了孩子便有了顾虑,慢慢的就不会再有反抗,也就安分了。

邵云那时尚未看透程燕武,自然没逃脱成功,而程庄主之所愿还是达成了,邵云被强行受孕,没有女性与生俱来对孕育生命那般强的适应能力,他的身体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极其排斥,妊娠反应更是尤为激烈,短短几日,他吐得直接脱了相,茶饭丝毫进不去,饮下的水在肚里还未能转上一圈,又被他连着酸水一同吐出来。

他不知自己怎么活下来的,此事至今对他来说仍如梦魇一般萦绕左右,只是承受的所有痛苦,最后都化成这一小块无名灵牌,无声地记录着,铭记他的苦痛。

邵云凝望牌位出了神,见烛火忽而向后倾倒,是身后有人上前,拂过的微风揽动了火心。

他眼皮掀动,沉重的心情随风散去,回首见谢游已至身旁,烛火重新恢复平静,他看见男人映灯眉目深深,凤目微扬,却拢着深忧,正望着自己。

灯火幽幽,冥冥中却有人记着他,眼神一如月夜长话那时般,似兄长,似……

对上谢游双目那一刻,他心陡然一颤,睫毛亦随之抖动,如惊梦般,目光匆匆收回,在那牌位前飘忽游离。

似什么?

适才一念间,他恍惚发现对方眼中不只有纯粹的担忧,还暗藏着隐晦而道不明的情感,这与“朋友”一词相差甚远,却与另一个不合时宜,又充斥缱绻羡爱的词汇相配。

他看见那双眼分明有情。

他不敢想下去。一个人伶仃独活在世,太久了,不曾尝过心中装着一个人的恋眷是何感觉。在尘世滚得满身红尘,他有何资格与人谈“情”一字?

谢游这般为人,仗义赤诚,生来属于江湖,绝不该拘泥于江南一隅,又生得这般相貌,何愁天涯无芳草,遇不到与之相配的良人?而在这所有事情结束后,他们始终是要分别的,离别才是归宿,又怎来生情一说。

再想下去,自己怕是要成为阻碍谢游邂逅命中良人的罪人了。

是了,上香时想起太多事情出了神,该是让他久等了。邵云满心慌乱地逃避,垂眸解释着,更像找了个由头为自己开脱:“方才走神,耽误了一会儿。”

谢游看着他撇过的侧脸,轻轻摇头。他不是来催促的,只是过来观望,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,能有幸得到邵道长亲自上的香火。

记得出门时,邵云曾说要来上一炷香,他下意识以为是为程燕武上香,当时听得心中不是滋味儿,只道邵云是否过于心善,那个不配称为人的东西,可值得他亲手燃香上香?再观邵云一路走来对于程燕武的态度,又打消他心中疑虑,只当那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。

谁知,真正得了香火的竟是无名无姓的主儿。

觑见邵云莫名地紧张,应是自己投去的眼神盯得太久,让对方不自在了,他便转去端量起那块小灵牌,低声转移话头。

“不知这无名牌位所祭何人。”

香火即将燃尽,邵云沉默地为灵牌摆挪齐整,许久,叹声回道:“一个无辜的孩子。”

谢游再细瞧,那木牌袖珍得可爱,不过比巴掌大些,倒是很符合“孩子”的尺寸。

“谁的孩子?”

邵云置若罔闻,抿唇不语。他实在不愿让谢游知道这件事。

确如他自己所言,这是一个存在即是错误的无辜孩子,无辜在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存亡,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是错的,邵云为了纠正这不该存在的错误选择强行扼杀,同时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。细想来,或许也是对他这心狠手辣、不折手段的行径的一种惩罚。

孩子何错之有?错的人应该是他自己才对。

这些事他不敢说与谢游,本打算一辈子埋在心里,烂在肚子里,若他说了,谢游会如何想?是唾弃,还是会远离?

不知为何,他突然怕了,他敢面对蜚语恶言,敢直面痴念肖想,唯独不敢看见谢游的厌弃。

想必是被刚刚那蓄情一眼的错觉影响了,他低目暗忖,微不可闻地一叹。

不该,他不该。

我不该。

他执起烛台,瞥过一眼谢游,退身其后行过,道:“书房在楼上,走吧。”

他不想失去一个与他交过心的友人。至少在表面上,他还是把他当友人看待。

三层楼阁并不算高,隔窗的灰暗微光照不及楼阶,需借烛火才勉强看得清阶梯,弱光难照人,他端烛在前领路,仅凭脚步声判断谢游是否跟上了。

将要行至三楼时,蜡心猝然爆出“啪”的一声,登时熄灭,世界重归黑暗。

情急时邵云下意识向后伸手去寻,发现背后根本没人,他又对着漆黑的虚空唤一声对方的名字,仍是无人应答。

谢游不是玩心重的人,不会与他开这种玩笑,若听见呼唤定会及时应答他。

难道没有跟随他上楼?

可方才分明还听见对方脚步声,怎会没跟上?

他蹙眉细思,此地他早在搬走前便清理过,除了程燕武的葬身处,不存在邪祟之物,烛火却无风自灭,说明有人在装神弄鬼,再联想先前谢游忽然唤他去看那没有腿的“人”,这片地方只是荒废了,但干净得很,故而这一路上应是有人跟踪他们。

如今将他们这同行的二人隔开,对方的目的显然也明了了,除谢游外,还有人想要那本私账。

他阖目调整片刻,沉声道:“阁下出来吧,何必在我面前装神弄鬼。”

空中一片寂静,接着传来童稚咯咯的笑声,空灵地飘荡在屋内,片时,他手中的烛火又亮起,一个孩童迎光出现,二话不说朝他脚边扑来,埋头抱住他的小腿。

小儿对他又抱又蹭,像只小八爪鱼黏在他腿边,他抵触得浑身僵硬,近乎大脑空白,仿佛失活一般,连正常的抵抗反应都丧失了。对方吃准他动弹不得,便越缠越紧,发出奇怪的笑声。

邵云被这小儿缠得头皮发麻,正调整吐纳努力将抵触的感觉消化掉,让身子速速做出反应,此时瞥见那孩子抬起满是血泪的脸,稚声唤道:“娘亲。”

一丝恐惧瞬间挤入他内心深处的裂缝,疯狂夹缝滋长。

这份感觉很熟悉,他受困在地牢时也经历过这种陡然冲上天灵的恐惧感,这是太阴门派的传人才有的技能,他曾为解毒去深究一二,虽门派绝技非外人能轻易探究,但这其中要义大概和毒脱不了干系。

他什么时候中的毒?是这孩子向他扑来时?还是在他领着谢游上楼时?或是更早,在进屋前就已中毒了。

他既已中毒,估计谢游那边也凶多吉少了。

邵云身子僵直,脑子却转得飞快,同样的把戏他不会上当两次,也不会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地踏入故地。他垂下掩在宽袖中的手,一只裹着体温的银丝小香囊球碰入掌心,握拳攥紧,注入内力将其无声震碎。

他抬手将掌中香粉挥在半空,馥郁香气瞬时在封闭的楼阁中扩散开,香沁肺腑,登时唤人清醒,低头瞧,缠在他腿上的不再是可怖的小鬼,而不过是一个煞白的纸人。

他当即动手扯下这片纸人,怎知那纸人有意识似的,先他一步向后撤退,随后隐入黑暗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纸人巫术,太阴传人,善用毒,来者是何人,还需猜测么?

“看来华阁主还是放了你一马,阴如暝。”

芬馨满阁,药性上来,毒也逐渐被压下,楼阁其实并没有方才那般幽暗,屋外已过正午,云消雾散,煦日直照窗棂,隔纱泄了满地日光。

“道长猜错啦。”回复他的竟是一个稚嫩的女童声。

邵云轻皱眉头,柳和心向他提起阴如暝时,说过此人有个姐姐,名叫阴如玥,他们姊弟二人通常会一起行动,上回能抓到阴如暝,纯粹是碰巧他落了单。此时竟在这里遇到这个姐姐,那她的弟弟又在哪里?

楼阁深处迎光走来一个半大的女孩,容貌与阴如暝很是相像,身穿蕈紫巫祝袍,手执铜镜,镜在手中转动时还有两个小纸人伴随左右,灵动非凡。

“邵道长果真厉害,起初如暝与我提起,我还不信有人这般坚毅心性,竟能将我的毒解了。”执镜女孩向他走来,连口称赞道,“今日一见,才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是我短见薄识了。”

邵云警惕地盯着她,淡淡恭维道:“过奖。”

对方漾着童真的笑,问道:“道长好像不大欢迎我?”

邵云冷声道:“令弟曾下毒关我下地牢,阁下又是巫术纸人缠我身,我如何欢迎?”

阴如玥咯咯地笑了,笑声一如之前听见的童声嬉笑,回声绕在空荡的楼阁,有些渗人。

“道长莫怪,我只是想与你讨教一番,能活着解去我的毒的人实在不多。”她顿了顿,“因为他们都死啦。”

好生多废话,邵云腹诽,果真是对姊弟,连说废话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他也不想再假惺惺地恭维,直言道:“阁下前来所为何事?”

阴如玥直直盯看他的双眸,孩童的身体,双眼应该澄澈如水才是,那双与阴如暝相似的眼眸却满是沧桑和老辣,叫人忘却她外表看上去的稚嫩模样。

窗棂投来的光只照去她侧脸,她在阴影里笑,笑得令人胆寒。

“我想要什么,道长不是也很清楚么?”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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