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华武】霜剪梅(二十八)

谢游捕捉到邵云微微掠过的一眼,这一瞥,眸中哀恸是以悲情。

他被这眼瞧得魂牵梦绕,美人秋波含悢,我见犹怜,望得他心踉踉跄跄。越怜越爱,抑或越爱越怜,他也道不明,只切实地明白自己对邵云的情感确实变了。       

邵云在前孤影掌灯,宛如夕下野鹤迎光飞远,谢游忍不住紧跟上前守住他,当真怕他消失在冥冥烛火中。

忽闻一声孩童嬉笑传来荡在空中,思忖这屋内何人出此音,瞧见邵云前方奔来一垂髫小儿,正要开口提醒,那小儿直直穿过邵云肉身,竟是冲他而来。

又撞鬼了?究竟是谁在和他装神弄鬼?

他愤愤想道,缠人小鬼朝他扑来,刀剑还未出鞘,眼前景象如水月镜花,没有阴森楼阁,没有小鬼,没有邵云,全部消失了。

唯有一花一叶曳落眼前,有微风拂面,渡他回返故里。

一座府邸赫然立在他面前,府门乌黑,府内海棠出墙,开得正艳。

他紧绷全身神经,全然不敢承认眼睛所见的真实性。此处,是他长大的地方,是他的家。

谢府还完完整整的,没有被烧毁。

他站在门外,心情仿若回到重返家乡的那年,肩上的华山雪在风里消融,又落故土新雪,踏入家门时,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谁。

是江湖侠客?江湖十年,一代侠士也难逃一场家族联姻,若自己真有寻常侠客的硬骨气,不会踏上旧乡半步,去赴一个陌生人的婚约。

他始终是谢家长子,心中藏着名谓“家族”的软肋,前半生助推他入江湖,后半生提线木偶般牵绊他手足。隐退还乡,虽为非他所愿的归宿,他仍然珍视,毕竟此中有与他亲近,让他牵挂的血亲。

怎知,他目睹谢家一夜覆灭,他连家也没有了,还能是哪个谁?

他在门外踌躇许久,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叫嚣着警告他此乃幻境,所见之物皆不可信,又有其二之声告诉他,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家。

推开沉重的门扇,园中花圃有女眷在精心修剪玉兰,见来者,目光满是欣喜,亲昵地唤他的小名,摇帕招他过去。

这是他的母亲,有主见,识大体,明事理,育儿教子有一手,她是外人眼中名副其实的“贤妻”,在谢游看来,她亦是最应受尊敬的人生导师。他自小就不爱受拘束,像渴求荒野的小野马,父亲道他难管教,母亲却从不强求他,只传授他礼节和为人之道,便放他野蛮生长,对于他偷偷习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。

母亲明白,他需要的是独立的自由,最不该待在如同牢笼的谢府,故在他决意离家后,这位家族主母对于他失踪之事反是缄口不提只字,就像她早已料到一般,她知道,是时候了,她的孩子长大了。

那是他最敬重的母亲,但他双腿如灌铅般沉重,在门外却步,不敢上前。他深知这是自己的幻象,他本应回头,置之不理。

这般场景仿佛谢家覆灭未曾发生,一切如常,家中有母亲期待他归家。心底警告的声音不断呼唤他清醒过来,然而呼唤声渐弱,是他自己情愿沦入幻觉,不愿从梦中醒来。

对方看出他的迟疑,折下一枝白玉兰,悠悠走来,花枝递去他面前,笑问他:“游儿,香否?”

见到故亲笑容如旧,他眼眶微热,心口泛起酸涩,接花细嗅,清馥满腔,颤声应道:“很香。”

母亲温掌轻抚他的后背,还把他当半大孩子,柔声寒暄道:“在外可有好好照顾自己?江湖路茫茫,娘被困一方天地,原谅我不能护你到天涯。”

谢游已许久没再听见母亲的嘘寒问暖,仅是寻常的寒暄,对他来说俨然令人肝肠寸断的毒药,他深陷进这带着暖意的沉痛之中,抬手搀住他的母亲,低低地唤一声:“娘。”

母亲又抚他手背,笑道:“好,不念叨你了,和我说说江湖的趣事罢。”

母子二人在园中慢慢踱回屋,谢游走得很慢,他还想听听她的声音,听听她的念叨,他怕自己走得太快,母亲追不上,赶不及,就不陪他走了。

行至前院,屋前立着一个冷脸严肃观他的男人,面容与他相似,那是他的父亲,只听男人严声问道:“还知道回来?”

他苦笑应声道:“爹。”

中年男人冷哼一声,转身回屋,似乎在与他闹脾气,他的二胞弟闻声探窗察看,一瞧他正脸,欣然笑呼:“大哥!”

谢游还未应,他回身在屋里喊:“三妹,大哥回来啦!”

胞弟胞妹相伴跑出房门迎他,其乐融融的氛围叫他心柔软几分,小辈们的样貌一如他走的当年,仍是孩子模样,小妹提裙奔出,好似只兔儿,蹦着奔去他跟前,围住他脆脆地唤他大哥,这让他想起他的小女儿。

至此,如同大梦初醒,他忽然醒悟过来,为何他的二弟小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?他时隔十年方归乡,莫说二弟与他差不了几年,最小的三妹也该是成人的年纪才对。

正如回应他念起的疑虑,屋内传来一声“爹爹”,是丫丫的声音,声量不大,而他周围之人只专注他一人,不曾理会那声微弱的呼唤。他抬眼,丫丫站在幽暗的厅堂,身后只有跳动的烛火,再细看,那厅堂的模样更像是燕隐山庄的灵堂。

他的小女儿似哭未哭地望他,问道:“娘亲去哪儿了?”

一转头,手上搀扶的母亲化了灰,余他掌心一点灰烬,他想拉住小妹,奈何他们如草木飞灰,通通消散在他面前。他留不住身边任何一人,独留一个血淋淋的女人,将昏迷不醒的孩子塞给他,用气音虚弱地对他说:带她走。

万物俱寂。

顷刻,这天地间仅剩他和怀里的孩子了。

滔天的悲痛如海浪汹涌朝他劈头盖脸泼下,叫他呼吸停滞,耳鸣目眩,很快四肢发了麻,连同后脑也一同麻痹。他抱紧孩子躬身跪倒在地,将将要喘不过气时,头顶悄然拂来一阵陌生的香味,额头浮现温和的触感,那掌心微凉,抚散他头上的麻意。

片时,他睁开双眼,映入眼帘的是楼阁的房梁,他竟躺在地上,那只手的主人开口了:“你做梦了?”

楼阁漆黑,唯有远处明着一盏烛火,那人逆光与他相对,叫人辨不清全貌,好在声音熟悉,他认出此人是邵云。

那声线太柔,他没听过邵云用这种声线与他说话,恍如梦寐,听得沉醉,方从噩梦惊醒,他想牵住那只微凉的手,试图乞求些许慰藉,对方却恰好转身错开:“你方才昏了过去。”

手落了空,他堪堪收回。

邵云还未明了他的情意,他不该过早打搅。避开他也是理所应当。

他对自己昏厥一事毫无印象,起身环顾四周,此处布局确系阁楼书房,书架纵列,房内昏暗,邵云掌灯在架前翻找,其上的文书卷轴皆披一层厚灰,蛛网密布,翻动一下便扬起漫天灰尘。

谢游抬掌挥走飘来的浮尘,也帮忙在后借光翻找,只是心猿意马,根本无心寻书,在书架翻几下,目光又穿过书丛罅隙偷瞧意中人。

这一盯,倒让他直觉不对劲。

不对。

他感觉违和,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。

邵云很安静,他本就喜静,不是话密的人,不说话时观不出什么端倪。

仔细端详,违和的感觉竟出自邵云身上。

邵云身材不算单薄,能看出习过武的痕迹,然身心交病,略显病骨,因此身段细巧匀称,且骨架生得小,脖颈细长宛若天鹅,可惜平日青丝遮挡,未能时常得见。

眼前此人身材虽相似,但肩颈横宽,臂膀浑圆,更有武者气质,肩批长发也遮不住。

再有,身高也不对。

他身长超六尺*,已是寻常人难及的高度,除故乡以北的人,基本很少能遇到比他身长的人。他行走江湖时,辨人先辨身高,这一招对他很管用,通常八九不离十。

邵云与他近身之时他曾丈量过,对方约莫低他大半个头,看他时还需稍稍抬头。

此人明显要比邵云高一点,单凭直观仅是一点,若是走近比对或许会更明显。

他不是邵云。

那真的邵云在哪?

他没有跟随邵云登顶楼阁的记忆,为何他又会昏倒在三楼,而非一楼?

自己适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,当真是昏过去了,还是中了什么奇毒深陷幻觉?

思及此,他心中已有大概的答案。他听闻过江湖上各式用毒大家的本事,阴氏位居名列前茅,与传统的武器淬毒,一击毙命不同,他们善巫术,制的毒大多与巫术结合,使人致幻,并在恐惧中死去。

阴氏的毒,大都利用“念”一字。常思之人,常念之事,哀者生悲,咎者自责,痴者执迷,其情欲在巫术作用下放大百倍,人最怕看见的、最不想看见的、最思念的、最放不下的通通被迫在幻觉中直视,直至逼到崩溃和恐惧,待人意识过来时,已入毒三分。

家族覆灭,他思极,哀极,痛极,故让他在幻觉中团圆,又在最美好时刻破灭。邵云乃心念之人,他惜之,怜之,爱之,故在他极度悲痛时恍然出现,以慰他心伤。

他有念,方有觉。他想见母亲,母亲才会出现,他心系邵云,邵云才会来将他唤醒。

但这些幻觉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,仅仅是想维持他的幻境。中间他发现胞弟胞妹的年纪不对,醒悟过一次,造成幻境崩塌,随后邵云便来了,瞬时稳住他的情绪,而后他一直与邵云待在这个阁楼。

自己为什么会以为这里是三楼?

他和邵云此行的目的便是这里,而这又正是他所念——他想和邵云一起到达三楼。

如此一来,便合理了。为何他所见的邵云不对,因为他仍处在幻觉,换言之,他已经中毒了。

毒不致死,是为了把他和真的邵云分开,拖延时间。

他下意识握紧背上的剑柄,试探地叫一声:“邵云。”

“邵云”正静静翻阅书册,听他在背后一唤,停下手中动作,略一侧耳,似在倾听:“怎么了,谢郎?”

谢游登时五雷轰顶,头顶的血竖着倒流到脚,热血透心凉。

谁教他这样唤的?

这个称呼,唯是江湖上的风流场地之人才这般唤的,而他自来江南后,没有向邵云透露过半句这前尘往事。

他大爷的,阴如暝……

他剑眉蹙起,猛地抽剑向那人刺去,心中狠骂。

待我破了幻,势必将你手脚卸了沉进龙渊喂王八!


TBC.

*明清的尺度标准。谢游净身高188cm,祖籍齐鲁。

我放年假了,遂回来更新,大家除夕快乐,阖家团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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